采写：开屏新闻记者 邓建华

责编：龚子芸

几百年前，徐霞客来到昆明，游历滇池时，在《徐霞客游记·游太华山记》中这样记述滇池金线鲃：“鱼大不逾四寸，中腴脂，首尾一缕如线，为滇池珍味。”

也就是徐霞客眼中滇池珍品，如古董一样珍贵，它们的命运起伏转折，曾经在三十多年前匿迹于滇池，去往哪里？与谁同行？320万年前，滇池金线鲃的老祖先一定不会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因为它们曾生长在一个和谐的生态环境中，尽管300多万年过去了，沧海桑田，滇池曾经从南盘江水系改为金沙江水系，这些滇池“古董”仍然自由自在生活着。

但是320万年之后，子孙们的命运发生了悲剧性的逆转。在挣扎和彷徨中，有的离开，有的殉葬于故地，他们总想，像过去一样，重回滇池，与海菜花相依相伴，再次走过300万年……

三十年后的今天，动物专家经过百倍努力，人工繁殖成功的滇池古董再次重回滇池，如同凤凰涅槃：2007年首次实现滇池金线鲃人工繁殖，当年繁殖滇池金线鲃鱼苗1000余尾。2008年，项目组繁殖出滇池金线鲃鱼苗10万余尾，今年已殖育鱼苗20万尾。

320万年的“滇池古董”

在老昆明对滇池的记忆中，清澈的湖水，荡漾的碧波，无论月夜或白昼，那帆船点点，宛若高原的江南水乡。在这水乡的生活图景中，曾与昆明人相伴数年的还有滇池里的一种最美丽动人的小生物——滇池金线鲃，它小小的身子呈淡黄色，其体侧有一条金线，在阳光下，灵动地在水中游弋着，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滇池金线鲃，老昆明叫这种鱼金线鱼、洞鱼或者菠罗鱼。在云南的四大土著名鱼中，首推滇池金线鲃，其余为星云湖杞麓湖的大头鱼（鲤）、洱海的弓鱼（大理裂腹鱼）和抚仙湖的抗浪鱼。

在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研究所杨君兴研究员的讲述中，滇池金线鲃尤为美丽可爱:一条金线位于其体侧中心线，比及其他鱼类，金线鲃的侧线部位的鳞片比周围的鳞片大，侧线是鱼类的感觉系统，而为什么金线鲃的侧线鳞比周围鳞片大，专家们目前都没有探究清楚。

▲滇池金线鲃

数年来， 杨君兴一直从事滇池金线鲃的研究。他介绍，滇池金线鲃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生长在地下溶洞中的小生物，最大体长230毫米，体重最多也不过是250克。主要生长在温水性高原湖泊中，滇池成了金线鲃的摇篮。

金线鱼在全国有40多种，一些鱼一部分时间生活在洞穴中，一部分时间则在水里生活。一些鱼则终生在洞穴中生活，而最为珍贵的金线鱼，它们长期在地下生存，双目失明。因此，金线鲃属也就是洞穴或半洞穴鱼类。“穴居金线鲃的祖先最早是生活在地表水（能见光的水）中，之后可能因为环境的改变或者不明原因，它们便移居地下。”杨君兴说。

▲杨君兴一直从事滇池金线鲃的研究

上世纪50、60年代之前，滇池是清澈的，它的周围遍布龙潭和溪流。这些龙潭和溪流内的水与湖体水相互吐纳吸收，而整个滇池内四周也布满了水草等沉水植物。滇池形成的良好的水体系统，成为土著生物们的天堂。滇池金线鲃选择了连通龙潭且流经滇池的溪流作为自己的安乐窝。

在这样的水体环境中，金线鲃们以小鱼及甲壳类为主食，优游自在地生活着。而当时，滇池金线鲃的产量也颇丰。它们冬季在洞穴中越冬，到了早春之季繁殖，离开了穴居之地，通过溪流进入了滇池，春夏秋之季在滇池温暖的湖泊中生活。

滇池金线鲃可以算得上是最古老的“寿星”了，它与滇池共生。据现有地质学证据和分子生物学证据显示，滇池形成于320万年前，而在滇池形成之时，与其共生长的金线鲃也出现了，所以，人们都称金线鲃为“滇池古董”。这也是金线鲃的神秘之处。

生命的挣扎

金线鱼特殊的鳞片感知着来自滇池水系统的一切，而它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同类以至于自己有一天不能再生存在滇池中。沧海化作桑田，时间走过300万年，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美丽的滇池金线鲃遭遇了历史以来最残酷的环境打击，它没了出路。

曾经在滇池随时可见甚至早年是老昆明餐桌上美味的鱼儿，渐渐难觅其踪影，正如五百里滇池在很多年以前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滇池金线鲃也只能在昆明人古老的记忆中方能还原其美好，还有许多古老的土著鱼类也消失了，一点点地，在我们的叹气、迷惘和惆怅中消失……

因为已难见到，所以珍贵。1989年，国务院将金线鲃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水生野生动物，并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等级为：濒危。

上世纪70年代末，滇池水质富营养化使得金线鱼艰于呼吸。金线鱼的产卵环境破坏加剧，它们生存的龙潭渐渐消失，它们用以出入龙潭的与滇池连接的溪流也惨遭污染或消失，滇池金线鲃没有了自己赖以繁殖的洞穴或者无法进出洞穴了。

而在湖内的生活则更为残酷和不堪。大量外来鱼种的涌入，残酷的生存竞争开始了。本来数量并不算多的小小金线鲃根本不是外来鱼种的对手。

上世纪60、70年代，滇池迎来了许多不知名或知名的外来生物，包括水生植物和动物的引进。鱼类中如青鱼、草鱼、花鲢和白鲢鱼。

“现在滇池是以外来鱼种为主，而外来种与土著种竞争是占优势的，它必然会把土著种排挤掉。”杨君兴说，早在上世纪50、60年代就引入了四大家鱼类：青鱼、草鱼、白鲢和花鲢鱼，同时混杂了一些野杂鱼的幼苗如麦穗鱼、棒花鱼、虾虎鱼等，他们纷纷进入滇池与滇池的土著生物一争天下。

▲滇池金线鲃研究工作照

麦穗鱼、棒花鱼、虾虎鱼蚕食土著鱼的鱼卵，而来自长江中下游的青鱼作为特化的动物，它专门吃滇池内的土著生物螺蛳，不像普通鱼类是杂食性动物，吃小鱼小虾或水草。恰恰螺蛳对净化水质是有好处的。而同样是来自长江中下游的草鱼也同样用咽喉处尖利的锯齿状的牙齿将水草割断吃掉。水草作为滇池几百年来必不可少的净水生物越来越少，从湖滨带到湖体延伸的青青水草越来越少，而滇池的透明度也越来越低。

昆明人之后非常熟悉的俗称花白鲢的两种鱼类，白鲢用它的鳃过滤水时将水里的浮游植物即藻类和浮游动物吞食，花鲢则以水里的浮游动物为主食，当然，除了这些主食，它们也同样要吃其他一些水生生物。而藻类的主要天敌是浮游动物，水草少了藻类多了，浮游动物少了，加之重度的污染，藻类开始大面积地爆发。

金线鲃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水草没了，而湖中的污染和弱肉强食的斗争也让它不堪负重，它的生命在无奈的抗争中奄奄一息。生息了320万年的它们，在黑暗得再也见不到阳光的湖中作生命最后的挣扎。在滇池污染加剧的同时，与金线鲃同一命运的还有滇池内的其他土著鱼虾，他们也消失了踪迹。

这种挣扎最后成为绝唱，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在滇池中再也不到老昆明人可爱熟悉的老朋友金线鲃了。

重生之路

上世纪80年代，滇池内整个土著水生生物系统都在消亡，同时，一个耐污的新的水生生态系统建立了，外来的鱼虾类和植物在原不属于他们的滇池中生长。

“金线鲃在滇池里的绝迹是一个综合作用，与滇池的污染、生活环境的改变、外来物种侵入及过度捕捞都有关系，这是一种连通性的丧失。”杨君兴认为，这是一个综合作用，也有生态被破坏的因素。金线鲃的消亡则不仅仅是因为污染这一因素作用的，它含有更为复杂的环境和生存竞争因素。

据1982年的资料显示，当时鱼虾产量共7000吨，其中，鲢鱼产量为17.8%，草鱼产量为3.4%，银白鱼产量为10.8%，其他则为32.6%。而金线鲃则包括在其他类中。杨君兴估计当时金线鲃不会有3%的产量。

徐霞客眼中的滇池珍味，何时能够不再是记忆中的美丽而再次成为滇池中的风景？在人们怅惘的同时，研究专家们并没有放弃对滇池金线鲃的研究和人工养殖。

2003年，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鱼类组开始进行滇池金线鲃的人工繁育研究，在全球环境基金的资助下，针对金线鱼项目进行了滇池生态恢复研究的调查。2004年，在省政府相关部门的资助下，在地处昆明市大板桥镇建立了珍稀鱼类基地，基地有约25亩的池塘。

项目组克服野外生物学调查及引种、池塘驯养、催产孵化等各环节的困难，2007年首次实现滇池金线鲃人工繁殖，当年繁殖滇池金线鲃鱼苗1000余尾。2008年，项目组繁殖出滇池金线鲃鱼苗10万余尾，今年已殖育鱼苗20万尾。

▲滇池金线鲃人工繁育研究

金线鱼人工繁殖成功前，专家们已经发现，金线鱼在村子里的龙潭特别是寺庙内相对保护得比较好，比如在嵩明黑龙潭，就有一定数量的金线鲃，还包括昆明裂腹鱼、云南光唇鱼等土著鱼。在溪流内如嵩明白邑牧羊河内以及松华坝水源保护区都有金线鲃的存在。这与山区植被保护都有关系，而在城镇，已经没有了金线鲃，这与人的活动是有很大关系的。

那么，人工繁殖成功的金线鲃能再次回到滇池吗？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曾在2008年做过一个试验。专家们进行了一次围网，将金线鲃放入了一个滇池水灌入的池塘中喂养了一年多，实践证明，被污染的水质并没有让金线鲃死亡，相反，成活率达90%以上。

据此，杨君兴认为，金线鲃并不一定非要在水质清澈的水环境中生存，而这恰巧证明金线鲃在滇池中的消亡是一个综合作用的过程。“我们想， 既然这样，我们能不能让金线鲃再次回到滇池，让它也参与治污。”杨君兴认为，金线鲃没那么娇气，各方条件成熟后，金线鲃将在滇池进行大规模投放。 

生态修复

金线鲃在龙潭、溪流内都能很好地存活了，那么，让金线鲃重新回到自己的“老家”会怎么样呢？专家研究发现，金线鲃喜欢吃银鱼，而银鱼恰恰是滇池内外来物种中数量最多的鱼类，每年产量颇丰。银鱼的主食是滇池内的浮游动物，金线鲃吃了银鱼，提高了浮游动物的数量，间接地就可以控制藻类。这样一个食物链的结果，就能净化水质，金线鲃则发挥了它在滇池中的治污作用。

从2009年开始，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和云南省水产站开始在滇池中投放金线鲃鱼苗，每年投放约10万尾。杨君兴说，实践证明，投入到滇池中的金线鲃鱼苗生长良好，但目前还没有能够统计成活率的足够数据。

总体来说，金线鲃增殖放流对滇池的生态修复具有积极作用，但从几年来投放金线鲃的情况看，因为投放滇池的总量极少，因此极少量的并不大的金线鲃相较于较大的滇池来说，修复效果还是显现不出来。“比如银鱼一年产量约为2000吨，那么就要投放相对总量多的金线鲃。”杨君兴说，目前，金线鲃的总量投放滇池是很少的，这是根据政府的需要量进行养殖投放的，而在养殖金线鲃上，研究所的资金缺口也非常大，他们也只能根据政府需要量力而养。“但投入的量少就对滇池的生态修复收效不太明显。”

▲滇池金线鲃人工繁育研究

专家希望对于金线鲃增殖放流，政府能够给予更多的资金支持，在总量上增加投放量。

“门前春水白苹花，岸上无人小艇斜。 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这是唐朝诗人孙光宪写的一首诗，诗中的白蘋花，就是老昆明记忆中的海菜花。如今海菜花因为稀有，也成为国家II级重点保护植物，它曾广布于滇池。由于滇池的污染，美丽的海菜花几乎和金线鲃一起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海菜花的消失也成为了专家们心中的痛。2003年，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在晋宁县下梁王村建立了一个40亩的海菜花恢复研究基地，当时，这是与滇池金线鲃的人工繁殖课题同步的一项研究。研究表明，海菜花在基地恢复效果良好。

以滇池金线鲃和海菜花增殖和回植效果良好为契机，杨君兴提出了“花-鱼-蚌”立体修复模式，即采用海菜花、滇池金线鲃、背角无齿蚌等滇池土著水生生物修复滇池生态系统，并在滇池湖滨带构建了700亩的生态修复示范区，水体透明度增加，生态效益显著。2020年1月20日考察云南时，习近平主席曾在滇池之畔仔细查看了浓缩这一生态修复理念的“生态缸”。据杨君兴透露，“花-鱼-蚌”修复模式也在《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以下简称COP15）室外考察点—宝丰湿地得以呈现。

与此同时，近年来，在政府的努力下，投入巨额资金对滇池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整治。如今，池清水澈的滇池再次恢复了活力和生机。

今年7月份，昆明市滇池管理局牵头制订的《云南省滇池“一湖一策”保护治理行动方案（2021—2023年）》，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方案》指出，利用三年时间，以“退、减、调、治、管”为重点举措，开展滇池保护治理工作。实施期间，将强化滇池湖滨区生态保护和扰动管控，禁止任何形式的围垦湖体、湿地行为，确保湖滨湿地面积不减少，保护边界不变更。《方案》还明确科学划定湖滨生态带，违规建筑、设施、产业100%迁出，湖滨带修复面积达到3.95 万亩；沿湖滨生态带边界建设生态廊道，形成滇池湖滨生态区“人退湖进、还湖于湖”的空间管控格局。

滇池金线鲃和海菜花，他们曾经相依相偎，如同滇池中的情人一样，成为昆明人记忆中最美丽的风景。如今，这美丽的记忆不再只是记忆，而是现实。

（图为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提供）

校对 熊丽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