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屏调查|起底沈阳医院保安的生意经:寿衣钱分走一半 从挂号费中抽“油水”
开屏新闻2021-12-28 07:36

开屏新闻记者 邓建华 熊丽欣  沈阳报道

责编 胡巍


辽宁省沈阳市和平区三好街36号,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南湖院区所在地。人们在这里计划着“生”,也计划着“死”。

冬日夜幕中,医院顶楼“盛京医院”几个大字的霓虹灯在黑夜中亮起,院门口的绿化带内还藏有好几日未化的雪。在辽宁全省,各地都有人到这家医院来求医问药。数以万计的病患或在病床上获得新生,或放弃治疗,赶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离开医院,回家。

在这里,最关注病患生死的,除了医生、病患家属,还有一群人——保安。据悉,安保工作是一家与院方有合作的物业公司承包。

谁都不曾想到,本来是维持医院秩序的保安,这一群体中的个别人还有一项业余工作——帮人安排生老病死,在其间谋取私利甚至暴利。

他们利用职务之便,披着好心为病患办事儿的外衣,暗中与殡葬店老板合作,抬高各项殡葬服务费用,而这仅仅是他们生意的冰山一角。

沈阳盛京医院.jpeg

夜幕笼罩下的盛京医院(记者邓建华 摄)

分割线

联手殡葬店,赚取“对缝钱”

热心指路的保安,以朋友相称的寿衣店主,病患家属在面对亲人死亡的伤心之时,很少会去想,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

12月4日下午4时30分许,隆冬的沈阳已是华灯初上。而正是夜晚,某些保安的“生意”拉开了序幕。

WechatIMG1102.png

盛京医院内(记者邓建华 摄)

开屏新闻记者进入盛京医院内,在急诊门口等了近半小时,夜班保安陈冬出现在医院一楼的接诊台旁。此接诊台往前走30米,是医院一楼的急诊抢救室——里面的病患,有的可能危在旦夕。保安陈冬则在接诊台与急诊抢救室之间踱步、巡查。

记者以病患家属的身份向前询问陈冬:“大哥,我家有人不行了,你知道哪里有寿衣店?”陈冬看了记者一眼,回答:“有啊。”

当记者继续询问寿衣店与医院的距离,陈冬不再多说,转身在前方带路,并拿出手机,疑似与寿衣店老板联系。这一过程中,陈冬始终与记者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

WechatIMG1104.png

保安拿出手机疑似与寿衣店老板联系(记者熊丽欣 摄)

记者紧跟其走出医院大楼,在与医院后门尚有3米左右的距离时,一名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男子向陈冬走来。陈冬抬手指向记者,两人除了一个手势外再无交流,陈冬径直走向医院门口小卖铺。

该男子收到手势后,走向记者,表明自己寿衣店老板的身份,并问是否需要购买寿衣。记者跟随他走出医院约百米,暗夜里一排铺面上方灯箱上闪烁着“寿衣店”字样,上几级台阶,拉开玻璃门进去,是此男子经营的寿衣店。

男子介绍,可视家庭经济条件,选择800多到3000多元的寿衣。

记者提出想购买价位中等的寿衣,该男子从货架上拿出一款寿衣7件套,开价2200元。

“这是最低价?”

“能便宜点的,但多少得让我赚点,2000元。”

记者转而询问店内是否有价格更便宜的寿衣,男子又称,2200元那款,要便宜还能便宜。他说,买寿衣就是给人增寿,如果要购买售价在1000元以下的寿衣,质量并不好,不建议购买。

他还称,可带人进入医院提供穿衣(编注:指寿衣)服务,也可以把人从沈阳送回老家,这两项共计1500元。之后,该男子并未留下其殡葬店的名片,而是递出一张有“120救护车”字样的名片,并再三嘱托:“别说是保安介绍的,咱都是朋友,就说是朋友介绍,被医院领导知道了不好。”

从记者在保安陈冬处获知如何购买到寿衣,到与寿衣店店主达成协议,全程共计16分钟。

从寿衣店出来,记者意外发现陈冬一直跟在身后。记者见此情形,决定再去其他寿衣店询问。

走过两条街道后,一家寿衣店店主向记者询问了病人基本信息后,也拿出一款寿衣7件套,售价1500元。她还表示,这个价格能买到市面上质量最好的寿衣。

“选衣服你自己来,咱都有思维,医院里面全是医托,全是坑,他们都赚‘对缝钱’。有时候他们不管你用不用,直接给我们这行的打电话,人就上(医院)去了。”女店主说。

当记者对医托身份提出疑问,并表示此前是经医院保安介绍,去过一家寿衣店看寿衣时,女店主向记者比了个钱的手势说:“有某些保安也对缝,他们都是为了钱。”她说自己曾经因为这个事情和保安起过争执,“我跟他们说:‘我不要你领着,你也别在后面跟着,我做的是我的生意。’本来家属挺不容易,他们把人家给坑了,为了这点钱不择手段。”

女店主告诉记者,如果要跟保安合作,最少需要200元打底,“如果东西卖得多了,你得分给他们上千块。”

当晚6时许,记者从第二家寿衣店出来,发现保安陈冬仍跟随身后。

分割线索要“中介费”,个别保安曾遭开除

干过多年殡葬服务的孙诚也道出内情。他说,病患家属如果在保安陈冬介绍的殡葬店买下寿衣,意味着陈冬在这16分钟里赚得了一笔佣金。“店主收了2000元,一半要分给保安”,而这,仅仅是他们“亡人生意”里的冰山一角。

盛京医院附近的殡葬服务一条街.jpeg

盛京医院附近的殡葬服务一条街(记者熊丽欣 摄)

孙诚也曾是盛京医院保安的合作对象,“整天就在医院里面转悠,哪个病床的人不行了、咋样了,他们比谁都清楚。”孙诚说,医院若有人过世,保安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之后,他带着寿衣进到医院,给人穿衣。“过去,保安只从中抽取一两百,我们也能赚个吃饭钱。后面他们变本加厉,收一半还嫌不够。”

一位殡葬店主说,他服务病患家属时,也要分一半给保安。如果分给他们一半,再除去成本和人工费,自己就得贴钱干活,“不想亏钱,就得提高价格,卖给病患家属的东西越来越贵”。他还说:“在我店里,最贵最好的寿衣1000元多点。如果是一般的寿衣,再加上穿衣抬人的服务,总费用很少超过1000元。但跟保安合作,没有三四千元搞不下来。这样昧着良心赚死人钱,我们实在不想干。”

合作的保安要的越来越多,有忍无可忍的店主决定不再与保安合作。之后,他们想进入这家医院,就会被保安拦下。一个店主说:“别家殡葬店的都能进医院,就因为我不愿意跟他们合作,只要是我家的员工,连医院门都进不去。哪怕我去医院是为了给自己看病,保安都在后头跟着。”

还有一位店主告诉记者,类似情形连续好几个月发生在他身上。他说,只要是不合作的殡葬店,店主及其员工就无法进入医院去帮病故的人穿衣,“据我所知,现在和他们合作的殡葬店有三家,其他店想进去为病患或病患家属服务都不可能,全被保安拦下来。”

12月2日晚9时许,记者在盛京医院门口看到这样一幕:当晚,有两名疑似为寿衣店的工作人员提着寿衣,准备从后门进入医院时,被保安拦住,双方争执了一会儿,两名男子最终不得不离开。

“我们干别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就想赚口饭吃,都没办法啊。”李洪进入殡葬业多年,后在盛京医院附近开了一家寿衣店。他说:“因为没有其他技能,做这个事不要多少技术,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好。”开店后,李洪的收入还不错,但随着保安的介入,这种生活开始被打破。

孙诚称,2020年底,行内的一家小殡葬公司举报了医院保安。

记者找到一份名为《关于投诉夜班保安员违纪行为的情况反馈》的文件,落款为深圳市明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内文显示:2020年10月30日,明喆物业南湖项目接到投诉,夜班保安员利用职务之便私自联系殡葬公司谋取私利,对医院及物业造成不良影响;明喆物业南湖项目立即与相关人员核实情况,并确定此事件为有效投诉。多位殡葬店店主向记者表示该文件真实存在。

WechatIMG1087.png

《关于投诉夜班保安员违纪行为的情况反馈》

文件内文还显示,明喆物业南湖项目曾调查此事,并做出处理:保安班长刘某、保安员方某,两人均有私自联系殡葬公司谋取私利的行为,公司决定与他们解除劳动合同,并扣罚当月工资;部门管理层监管不到位,对负有管理责任的某副主管进行降职处理,降为领班级,并调离原岗位。

该文件的落款日期为2020年11月11日,落款单位为深圳市明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 盛京医院南湖管理服务中心。

天眼查APP的信息显示:深圳市明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00年10月,注册资金一亿零五百八十万元,具有国家一级物管资质,总部位于广东省深圳市,并在全国各地设有三十多家分公司,其所涉及的经营项目有百余项,其中就包括为医院提供一体化后勤服务。

2006年6月,明喆物业接管东北区域的第一个项目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南湖院区,为医院提供安保服务则是其与盛京医院合作的项目之一。此外, 明喆物业曾对外宣称:“谁砸明喆的牌子就砸谁的饭碗”。

分割线

“卷土重来”, 救护车及挂号费中的“油水”

明喆物业方面做出处理后,店主们以为事情能够彻底解决。但据记者到访过的医院沿街数家殡葬店店主反映,保安消停了几个月,但今年7月,个别尝过甜头的保安又卷土重来。在一知情人提供的疑似保安内部的微信群聊记录显示,他们规定了不许进楼的几类人,其中就包括殡葬从业者。

如今,盛京医院的保安们除了将殡葬寿衣店垄断,还将120救护车服务、门诊挂号、挂住院号等项目接成了一条龙,计划在他们的“生意经”里。

12月6日11点10分左右,记者在三楼找到一名保安,表示挂不上号,寻求帮助。他问记者想挂哪个号后,掏出手机称:“我给你找个人,我看能否给你挂上,能挂上你就去找他。”随后,他又问记者:“你要挂多少钱的号?同意么?同意就找他。”

在得到记者的首肯后,他拨通了电话。随后他告诉记者,号挂满了,家属过来后看看能不能加上号,加上号再说。名专家号是200元,他帮找的人如果挂上号需要再给300元额外费用,并嘱咐说“你们自己交接”。

据一知情人称,在这家医院,挂住院号找保安,会喊出一个号4000元的费用。但这位知情人很难出具证据。

记者还了解到,除了挂号以外,个别保安还有另一份收入——从120救护车服务中抽取“油水”。

张田是沈阳当地某120急救站的一名临时工司机。他介绍,按辽宁一些地方的习俗,人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要落叶归根。因此,那些长途跋涉,陪同亲人去到省城医院治疗的病患家属,在亲人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唯一想的是如何尽快把人送回老家。这时,医院的个别保安就会介入其中,想办法捞上一笔。“那些保安就是见人下碟,家属看着越着急的,他们开价就越高。”

某天,张田接到一保安的电话,需要救护车往车程约两小时的外地送人。他于是连夜赶路送达,并收取患者家属1500元路费。张田告诉记者,这1500元的路费,大头都得归医院保安。“你要给少了,下次就没你的事了。保安从里面抽走一半多,除去高速费、油钱和护士费,我就能挣个一两百元的辛苦钱。”

“只要你跟他合作,进出医院,不管是医院门口保安也好,医院里面的(保安)也好,都是一路绿灯。”另一名120救护车司机告诉记者,像这样的活,平均下来,他一个礼拜会接到三次。据他透露,与保安合作的120救护车至少有五辆。

也曾有家属在事后向120司机质疑收费过高的问题,但之后都是不了了之。大多数家属认为人都死了,没必要再花精力,把亲人的死挂在嘴边。所以,几乎很少有人会像病患家属王斌一样去维权。

11月8日凌晨6时许,王斌的姐夫病危,通过医院保安介入,王斌的姐姐在一殡葬店购买寿衣,加上穿衣费、抬人费,三项总价近4000元。如果需要车也能联系,但另收费。

“当时我们大脑一片空白,就想着赶紧回老家。店主说多少钱,我们就给多少钱。”事后,病患家属王斌察觉得不对劲,“后面我们想想,这也太黑了,收费太高了。”

12月6日上午10时30分许,记者与王斌一同来到盛京医院询问。进入医院保安值班室,王斌向屋内3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子表明来意。

一名自称是白班班长的保安告诉王斌:“那是夜班的事儿,我不知道,我帮你问问。”随后,该保安拨通当晚值班保安的电话,并走出保安室。记者和王斌得到的反馈是,核实之后给结论。截至记者发稿,王斌未获悉有关此事的处理结果。

12月27日,记者拨通了明喆方面盛京医院南湖管理服务中心品质部一位高姓工作人员的电话,向该公司反映记者了解到的情况。该工作人员说,针对记者反映的情况,他并不知晓,会和相关部门沟通,并调查核实。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版权声明】本作品的著作权等知识产权归【开屏新闻精选】所有,腾讯新闻享有本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校对 龚子芸

专题更多>
美好生活在云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主题教育开屏新闻原创产品开屏学习来云南,打卡不一样的“海”
电子报更多>
img
热门新闻更多>
    滇ICP备13000630号-1  滇公网安备53011202001054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编号:53120170005
    未经开屏新闻网书面特别授权,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违者依法必究
    本网站法律顾问——云南华度律师事务所
    24小时网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71-64192197